唐世益
那是一段刻骨铭心的往事,那是一个本不该发生的故事,因为一场浩劫,把我和一个陌生的军人联系在了一起。多少年了,有许多心酸,许多痛苦都已被我淡忘,唯有一个军人的爱心永远镌刻在我的心里,默默地影响着我的一生。
1966年盛夏,我父母因被打成“黑干将”,不堪批斗而逃走。唯一年长一点的哥哥,又抛下我们去“串连”。剩下的就是还不满十岁的我和长我两岁的二姐以及比我还小的四妹、五妹。在把最小的五妹托给六爸后,我和二姐、四妹就开始了流浪生活。我们先是流浪到了夹江,想从夹江乘火车到成都,寻找父母。没料到夹江火车站混乱嘈杂,刀棍林立,“万炮齐轰”“烈火猛烧”“打倒”声不绝于耳,一不留心,我们弟妹三人就失散了。我哭天不应,喊地不灵,当我饥肠辘辘,拖着沉重的脚步,走出夹江火车站时,我心里一片茫然:今夜在哪里投宿?明天我该去哪里?我的亲人们,你们现在何方?我是否还能再见到你们……
带着满脑子的胡思乱想,我不由自主地来到往常和姐姐一起帮人推车的那段公路。那段路有一个陡坡,往常,来往的板车经过这里,拉车的人都要使出吃奶的力气,如果后面有人帮着推几把,拉车的人心里定会很感激,若遇上好心人,说不定会挣一两个馒头吃,这是我求生的唯一希望。时值炎夏,正近中午,太阳火辣辣地晒得路面发烫,人眼发花。许久不见一辆板板车来,我心里正发慌。突然,我看见坡下有一个解放军踏着一辆堆满蔬菜的三轮车过来,我连忙跑过去,帮他掀车。那军人正累得满头大汗,喘着粗气,草绿色的军装背心都已湿透,见有人帮他,朝我挤挤眼,表示好感。这下我更来劲了,其实,我早已饿得脚火巴手软,没多少力气了。当我使出浑身力气帮着他把车推上坡时,相视一看,我俩浑身都湿漉漉,像刚从水中捞起来似的。
在坡上的一棵大树下,他停下来歇凉。见我还站在三轮车后,便招呼我过去和他一块儿在路边一块条石上坐下。他取下一只军用水壶,咕噜咕噜地喝了两口,见我双眼骨碌碌地盯着,便递给我。
哇,好清凉,好甘甜!原来水壶里盛的是消暑薄荷凉茶。我本来就已饥渴万分,咕噜咕噜,一口气将水壶中的凉茶全喝干了。
当我把空水壶递给他的时候。我发现他一直注视着我,我一下子变得很尴尬。在外漂流一个多月,我的一张脸脏兮兮,一身衣裤皱巴巴,加之在火车站撵火车时摔了一跤,裤子摔破了,头发又蓬又乱,活像一个小乞丐。
“你的茶好喝,我把它喝完了。”我不好意思地说。
“看你那模样,是饿坏了吧?”我以为他会瞧不起我,没想到是关心我的话。
他不提“饿”字还好,一提到“饿”,我肚子里就咕咕叫,我咬咬嘴唇,点点头。
“好小子,喝水能当顿吗?走,到我们营房去。”他把我带到他们的营房。我至今任清晰地记得,那是一幢一楼一底的楼房,大门口挂着一块牌子:中国人民解放军七八六一部队军官短训班。
军人领我到炊事房。他亲手舀了一碗白酥酥的米饭,还有一碗洋芋烧肉,然后坐在一旁,守着我吃。我狼吞虎咽地扒拉着,我的吃相也许将他吓坏了,他连声说:“慢点,慢点,别噎住了!”我也想慢点,可就是控制不住,边吃心里边想,好人解放军啊,你知不知道,我有一个月没吃过饱饭了!
我边吃饭,还边抬眼看那些人,生怕有人会抢下我的饭碗似的。我看见他那浓眉下的一双大眼里,泛起了泪光。见我瞥他,他就把头转了过去。
待我吃饱饭,他又转身从蒸笼里拿来几个大馒头,塞给我,说:“小家伙,别在外流浪了,赶快回家吧,你爸爸妈妈在家还不知道多么着急哩!”
听他提起我爸我妈,我不由悲从中来。我手里捧着热乎乎的馒头,两眼凝望着这个像亲人般的解放军直发呆,我不知如何回答他,“哇”的一声就哭了起来……
军人未曾料到我会失声痛哭,他将手巾给我拭泪,好言好语安抚我,我才抽泣着将我和姐妹一道出来寻找父母以及失散的经过说了一遍。“原来是这样。”他凝思着,眉头紧锁,手指关节捏得咔咔响。
倒了苦水,心里好过一些。我转身朝大门走去,还没走几步,回头叫了一声:“叔叔,我走了!”(上) |